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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梅懷孕了,在十九歲如此青春應該姣好的身材裡,肚子隱約有隆起的痕跡。
【懷孕了嗎?】

我這樣問她。她點點頭,隨即又馬上搖搖頭。

『我不知道。』兩行淚水跟著我的嘆氣一起滑落。
我陪著她,走過了這城市最美麗的天橋,車子來來往往,在我們腳底下流動。她沒有說話,我也只是安安靜靜的,看著底下華麗的燈火,眨眼,就消逝在未知的身後。

父親嚴厲的聲音,猶言在耳。
【現在才大二,生了小孩,大學不用念了,書不用讀了,只能去做女工,一輩子沒出息!】
【妳當初音樂家的夢呢?妳小提琴拉的這麼好?忍心看著妳的一輩子就被這一次的錯誤毀掉嗎?】
【打掉吧!錢爸爸幫妳想辦法,打掉!】
垂著淚,她只是低頭聽著。我則安靜的坐在一旁,看著這個從小住在隔壁小我七歲的女孩。
好像一個無聲的娃娃,安靜的承受世間最淒烈的考驗。
【伯父別生這麼大的氣,喝杯水消消火..】我端了杯茶給她父親。
【阿明你也說說她,搞出這麼大的事情不說,竟然還要陪上自己一輩子!】
【是。我會勸勸她的。】
**

【ㄟ!來碗酸梅冰吧。】我遞給她,這是我今天第二次跟她開口說話。
點點頭,她安靜的接過,手指纖細而精緻,讓我想到半年前她站在千人的臺上演奏的盛況,
有著羞怯笑容的她,用狂野的音符震撼全場,又用優雅的樂聲撫沈了我們的耳朵。
我是如此以她為榮,當時的她身上散發著一種精靈似的悠揚樂符,朦朧的光芒把她襯的好耀眼。

【那..他怎麼說?】我看著她捧著那碗酸梅湯,輕聲的問,彷彿害怕著,這句話會敲碎這個安靜的淚眼瓷娃娃。
『他,不在,跟研究所的老師出國去了,沒辦法連絡。』她回答。
【嗯。】我下意識的摸摸口袋裡的煙盒子,卻又收回我的手,對啊..煙對小寶寶不好...
【那妳現在想怎麼辦?等他回來再說?】
『大概吧...』她輕輕的搖著她的頭,突然抬頭看著我,
『你覺得,他會怎麼說?』
【不知道。男人有時候很絕情,但是他也許跟其他人不一樣。】
『我不知道。』她用力咬了咬下唇『我覺得....他會叫我打掉。』
【很難講。】我又摸了摸口袋的煙盒子,好沈重的氣氛。
突然間她笑了,雖然有點點苦澀,但那的確是笑容。
『大哥的小動作還是一樣,一但無話可說就會摸口袋,想抽煙。』
『可是現在大哥很少抽了吧。因為大嫂?...』
【呵呵,對!妳嫂子她抓的可嚴了。】我嘆了口氣,【一天一根煙快樂似神仙...】
『真羨慕大哥和嫂子。』她看著我,眼中泛淚,『我真的好羨慕你們...』
『如果我跟小虎將來能這麼幸福就好了,如果...我們還有如果的話...嗚..』
【小虎一定可以給妳幸福的。】我拍了拍的肩膀。
『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啦....哇』她伏在我的肩膀上,不斷的啜泣著。
突然間,她抬起了滿是淚橫的臉,
『大哥,我是不是該把他打掉?』
【嗯。】我嘆了口氣,【這樣對你們都比較好。】
**

我帶她去找我們國中時代最喜歡的音樂老師。音樂老師是個單親媽媽,大概是18歲那年,一時衝動生下了小孩。那個男人顧及事業,毅然放棄他們倆個遠走,而國中老師則是咬著牙,把小孩養大,還好小孩也懂事,懂得孝順母親,時時給身心俱疲的國中老師最純真的感動。每次老師談起她的小孩,老師都會眼眶發紅,指著手腕上的一個略嫌粗糙的裝飾品。
「這是他做來送我的,他勞作課學會的,第一次做不好,還帶回家裡瞞著我慢慢重作,然後在母親節送給我的。」「人家說養一個小孩子辛苦,辛苦真的辛苦,可是能夠帶到大,反而特別窩心,好像相依為命了一輩子。」「呵呵,有時候會偷偷地想,希望他永遠不要娶媳婦,不過這樣太自私,小孩要有小孩的天空...」
看著老師,小梅沒有說話,只是緊緊握著我的手,
『老師,我想問一個問題...』
「問啊問啊,難得你們都回來看我,尤其是小梅妳啊,當時我一眼就看出妳有天分,將來一定會站上大舞臺..」
『嗯...如果在重來一次,您還選擇生下來嗎?』小梅的聲音抖著,連握著我的手也是抖著。
老師瞇起眼睛端詳著她,露出深思的表情。「妳說,如果重來一次嗎?」
『嗯。』
「這樣說吧,現在的我一點也沒有後悔當初的決定,能生出這麼可愛的小孩,實在是上天給我的恩寵。」「可是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...我會打掉他。」
『老師...』小梅欲言又止。
老師笑了笑,好像回到很遠很遠以前的記憶「當時的我,18歲,第一次登臺就得到老師的讚揚,我還記得那首曲子,莫札特的...對對...就是天才莫札特的...滿場的掌聲,滿場的歡呼,演奏完的時候我起身,對著幾千名觀眾鞠躬,如雷的掌聲一波又一波傳到自己的耳朵,都是為我一個人而響起的。那一剎那,我好高興,高興的想大聲尖叫...那種身在聚光燈裡,所有的人看著自己,為自己喝采的瞬間....就像是夢一樣。」「就在第二年,醫生告訴我,我懷孕了。」「然後我生下小孩後,東碰壁西碰壁,辛苦了好久,終於來到這所國中教書。
沒想到教著教著,就這樣教了一輩子....」

我看著老師,好訝異那溫和樸實的老師眼中,有著我從來沒看過的光芒,深深的,在深鎖的黑暗中,好遙遠而耀眼的光輝啊...
小梅低下頭,深思著,『老師...謝謝妳。』
老師彷彿又回到了現實,眼中又是一貫的溫柔與憐惜,她輕輕的握住小梅的肩膀,說:「小梅,妳還有很好的前途啊,別放棄了妳的機會。記住,年輕只有一次。」
小梅笑了笑。輕輕的,我聽到她嘆了一口氣。

第二天一大早我向公司請了假,帶她去一間頗偏僻的醫院,墮胎。為了不使阿梅難堪,老婆雖然知道一些卻假裝不知道,所以沒跟來。小虎還是沒回國,據說這次出國要一個月,而阿梅沒辦法等這麼久,孩子越早打掉,對母親越好,所以必須要早點做決定。看著她被推進了手術房,我一個人在外面等著,醫院裡的空氣裡,總有著讓人難以忍受的藥水味。想像著,小梅在手術門後面的床上躺著,麻醉將注入她的身體裡,四肢僵硬,意識模糊,陷入深眠中....
然後,冷硬的機器將會深入她的身體裡,發出咻咻的聲音,把她腹中的生命抽乾,一個不該來臨的錯誤生命。等她再度張開雙眼,世界將會重新開始運轉,一樣小提琴,一樣的男朋友,一樣的我,一樣的大學生活....可是,真的會一樣嗎?會改變吧,或許,一切從此之後都會改變吧。我摸了摸前胸口袋煙盒子,猶豫了一下,終於,我拿出一根煙,點上火,對著雪白的天花板,默默的抽了起來。

小梅出院了,修養幾天就好了。她變得好沈默,有時候眼神變得很茫然,好像若有所失。
不久後小虎終於回國了,在小梅的堅持下,我們隱瞞了這件事。雖然如此,小虎還是察覺出了異樣,因為小梅對他越來越冷漠,而且越來越沈默,兩個人在一起的快樂時光,變得僵硬而安靜。一個深夜,我被電話鈴聲吵醒,老婆接了電話,她搖了搖我
【小梅打來的】
我接過了電話,單手合掌放在臉前面,「Honey,對不起吵醒妳了。」
老婆給我一個"了解!沒關係"的微笑,就回到床上去睡了。
電話中的小梅,哭了。電話那頭,似乎是永遠不能止住的淚水,奔流。不斷不斷的哭著,說她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小虎,不知道怎麼重拾以前的快樂,更不知道他們未來會如何...
『剛剛,我們吵了一架,我們認識了這麼久,從來沒吵過這麼兇的架,從來沒有..我不知道為什麼...以前笑一笑就過的事情,這次卻這麼嚴重...』『我只是真的很生氣很生氣很生氣...可是我連自己在氣什麼都不知道...只好不斷的尖叫,大吼,大哥,真的好難過,我真的好難過,
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』『也許,我不再愛他了,也許他也不再愛我了。』
我連忙安慰,【怎麼會..妳知道小虎這個人雖然傻了點,這點真心還有的。】
『我不知道....不知道...』小梅在電話那頭,哭著。

我閉上眼睛,此刻的夜混著阿梅的哭聲,顯得好煩悶。我想到了我的煙盒,阿梅的事情總讓我不斷的想抽煙。突然,一雙溫暖的手臂圈住了我的腰際,是老婆!她又回到了電話旁。
「Honey,叫小梅把墮胎這件事跟小虎談談,也許會有用...」
【呃...】我露出疑惑的表情。

老婆微微一笑,小聲的說,「解鈴還須繫鈴人,男女間有這樣一個祕密存在,會是個很大的障礙。」
我遲疑了一下,老婆對我點了點頭,於是我轉頭對電話說,【小梅,試著跟小虎說...關於妳的那件事..】
『不要!不要!』電話那頭是小梅毫不掩飾的驚恐之情。
【聽我說,小梅,你們之間不能夠一直存在這樣的問題,懂嗎?妳必須 跟他一起面對,這畢竟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啊。】
『我不知道,我不知道....』在一陣小梅的哭聲中,她掛斷了電話。
「小梅真是個傻女孩。」老婆說。
【嗯..但是..她也是個勇敢的女孩,她一定會渡過這個難關的...】
「想到小梅...對啊..那時候你一個不小心,也是差點就奉子成婚...」
【呵呵,還好我們早抱定了要廝守一輩子,所以我們很輕鬆的渡過那場風雨..】
「ㄟ!少臭美了..誰說當時要嫁你?那時候等我的人少說還有一打..我可是遠近馳名的理工之花。」
【哎啊...還好,那奉子成婚這招用對了!怎麼樣?要不要再來次..奉子..成婚..哈哈..不敢了..下次我不敢了..哈哈哈..】妻子的手不斷的搔著我的弱點,讓我忍不住大笑。這夜,在笑聲裡劃上了尾聲。入夢前,我許下願望,祝福小梅,能夠安然渡過這個生命難關。

【小梅?】看到她滿臉甜蜜的提著大包小包在路上走著,我趕忙叫住她。
『大哥!!!』小梅好高興的笑著。
【現在好嗎?】我趕上去,替她拿了大半的東西。
『嗯。我跟小虎又復合了呦!』她甜甜的笑容,讓我也跟著雀躍起來。

【喔?真是恭喜了,呵呵!】
『後來我決定跟他說那件事...』小梅聲音微微低下,『就在中秋節那天。』『那是我們第三個中秋節了...我們去水庫邊看月亮,那時候我們的心情都因為吵架所以很差,可是,我們都有默契,賞月歸賞月,不準提不快樂的事。』『我們兩個幾乎都沒有說話,看著圓圓的月亮,星星寥寥的掛在天空上。』『突然,我問了他一句話,「虎,如果我懷孕了怎麼辦?』『其實我很害怕,如果小虎他跟我說,「不要生,打掉!」我一定會恨他。』『但是我更怕的是...他如果都不說話,一直沈默的話我該怎麼辦?』
【嗯....】我點點頭。

『那時候,小虎他毫不考慮的對我說了一句話,我就哭了。』阿梅閉上眼睛,彷彿在回憶那句話,『我一直哭,一直哭,就從水庫上一路哭回家。』
我忍不住停下腳步,【那,小虎到底怎麼說?】
小梅露出甜蜜的笑容。『他毫不猶豫的說,「那我一定會帶妳回家見我父母。」
【嗯?就這句話?】我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,
『就這句話!』小梅甜甜的笑了,『後來我想為什麼會哭,哭得這麼厲害...』『好像墮胎以後,我就一直缺乏著安全感,那一瞬間好像都回到我身邊了。』
【安全感嗎?】正當我陷入沈思,又聽到小梅的笑聲。

『我愛小虎,而且會繼續愛下去。』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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